一方空间却被反衬得越发死寂,除了几个人越来越紧绷的呼吸之外,连烟蒂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。 吴雩仿佛没看见已经挡住了自己去路的步重华和严峫,他仰头长长拨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烟,视线越过杀手,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天穹,抬手摸了摸右肩胛骨。 其实隔着T恤是感觉不出来的,但因为摩挲太多次了,指尖仿佛还是能触碰到那浅墨色振翅欲挣的飞鸟,就像打开了某个老旧留声机的开关。 “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;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……道路阻且长,会面安可知?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……” “万里天涯艰难险阻,谁知道分别后要多久才能见面?”他听见过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,一字一句悠长平缓:“只有飞鸟能一路向南,越过那遥远的千山万水,找到自己的枝巢。……” “对。”吴雩垂下眼睛说:“我当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。” 步重华眉头一紧,紧逼几步喝斥:“吴雩!” “在这!脚印在这!”楼梯下面脚步纷沓而至,远处几个民警同时叫起来:“找到了找到了!”“快!” 吴雩最后深深地、用力地拨出一口烟,回头冲步重华莞尔一笑,那黑白分明的眼圈微微有一点发红,小声说:“我也喜欢你。” 他挥手把烟头向身侧一抛,半空划出一星红光—— 步重华刹那间预见到了什么,失声怒吼:“别!” 但他伸手去拦却已经晚了。只见吴雩猝然发力向前,迎面抱住措手不及的杀手,闪电般带着他从空荡荡未建墙的楼层边缘冲了出去,急坠而下! 这是八楼! “吴雩!” 步重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前,严峫疯了似地在身后死命拉他,免得他失足从八楼掉下去。下一刻,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难以置信的情景: 急速下坠中的吴雩抓住六楼木架,整个人坠势一顿,哗然撞碎两层手脚架;无数碎砖断木裹着他在四楼又一顿,肩膀、手肘、膝盖侧依次做了三个缓冲支撑点,借力调转下坠姿势。他就像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降的猎豹,整个人凌空调转一百三十五度,落在二楼手脚架上时已经调整到双脚着地的姿态,弓到极限的身体缓冲了绝大部分惯性——以他为中心的大片棚板同时龟裂,轰然坍塌! 就在那千万片木块碎片中,他摔在工地土路上就势一滚,直滚出去十数米才翻身站起,胸腔当场震出来一口热血! “……呼,呼……”吴雩眼前一阵阵发黑,摇摇晃晃起身走了两步,颓然半跪在杀手尸体边的血泊中,从他裤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。 ——摩托车钥匙。 杀手来之前把摩托车停在了离医院差半条街的路口,但其实离建筑工地不远,这个方位肯定经过事先计算,就是为了他完成击杀任务后迅速逃脱……吴雩剧痛的大脑里转过很多念头,强忍喉间沸腾的气血站起身,心想:我最多只有三分钟。 建筑内部有部分缺失的扶梯用了爬梯代替,哪怕步重华中间往下跳,最快也要三分钟,不可能再短了。这个时间堪堪够他冲出建筑工地,混到最近的公共场所,迅速变装后骑摩托车逃脱。 吴雩拨出一口滚烫的血气,刚抬起头,突然整个人僵住—— 他前方数米处挡着一道身影,是江停! 身后马路上警笛呼啸,人声杂乱,高处警察的咆哮和步重华的狂奔都被狂风一卷而去,汇聚着巨大都市的喧嚣,洪流般冲向天穹。 “……过来,”江停喘熄着,向吴雩伸出手:“到我这边来。” 吴雩向后退了半步,那双颤唞的瞳孔倏然一定,幽深暗沉得反不出一丝光,攥着钥匙的手缓缓伸进了怀里。 但江停紧盯着他:“你不记得我了吗,解行?” “……” “你还记得那天外面下着雨,你躺在宿舍床上,却没帮我收制服,害得我只能中途跑回来自己收的事了吗?你知道我第二天因为制服没干就上礼仪台,被教官罚站了三个钟头,你当时还拍胸脯跟我保证请我吃三食堂的饭来着?” 吴雩看着江停,似乎想动却动不了,怀里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,那颤唞随即蔓延到全身。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,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岁月里,这个仅仅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,平平无奇、过眼即忘的细节,却拥有怎样改变一切局势的意义。 “十三年了,解行。”江停尾音也奇怪地发着抖,像是强压着哽咽:“过来,到我这边来。” 仿佛时间就此凝固,化作寂寥无声的长歌,远远消失在岁月微渺的光影里。 吴雩终于机械地往前走了一步,然后又一步,随即被江停紧紧拥抱住了,用力把他黑发凌乱的头按进自己颈窝里。 “听我说解行,你不该再往前走了,步支队很担心你,”江停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胸腔的剧痛,在吴雩耳边轻轻问:“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吗,嗯?你觉得让他这么担心下去应该吗?” 吴雩靠在江停肩上,全身就像绷紧到极限的弦,紧得好像哪怕再落下一片羽毛,都会令他在顷刻间粉身碎骨。 远处两道身影从建筑楼里一前一后疾奔而出,那是步重华和严峫,但江停撑着吴雩没有放手,把他的头脸按在自己肩膀上,终于听见耳边传来细若蚊蚋般极度嘶哑的声音: “……不应该……” 吴雩闭上眼睛。 那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,整个世界迅速旋转远去,他摔进了意识的深渊。第79章 “嫌疑人从八楼摔下去, 颅脑粉碎当场死亡, 小吴口袋里找到了他碎裂的手机……傍晚时经过技术队还原, 可以看到嫌疑人生前经常跟一个尾数2369的号码进行通话,生前最后一个电话也是这个号码打来的,此外还有大量已清除的语音聊天记录……” 吴雩好像漂浮在混沌的温水中, 意识黑暗昏沉,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来回走路和交谈。 但他醒不过来,疲惫到极点的精神被压住了似的, 撑不开那层薄薄的眼皮。 “聊天记录能恢复吗?”步重华站在病床边问王九龄。 “微信语音比较困难, 文字和图片相对容易。”王主任向病房外张望了一眼,靠近轻声说:“有件事我得告诉你, 你必须做好心理准备。” “什么?” “嫌疑人生前最后一条资讯,是把你站在病房走廊上跟人聊天的照片拍下来, 发给了这个2369。” 步重华面色一变。 但这还不算完,王九龄更压低了声音:“根据医院监控视讯显示, 这张照片发出去后2分16秒,小吴突然出现在安全楼道里堵住了嫌疑人。也就是说……” 也就是说,吴雩可能是因为发现对方偷拍步重华, 才仓促之下猝然出手的! 王九龄还想说什么, 步重华突然阻止了他,目光投向病床。 只见刚才还陷入昏睡中的吴雩挣扎起来,眼皮下可以清晰看见眼珠在移动,呼吸急促短浅,那是将醒不醒的典型标志。王九龄惊喜地嘿呀一声, 一脸慈爱想去拉吴雩的手,想趁机表达一下技术队对人美心善身手好的小同志的求贤若渴之情;但还没来得及开始他的表演,便被步重华不由分说拉走推去了病房门外。 “嘿你个驴脸你干什么,我不配拥有对小同志表达欢迎……表达慰问的权利吗?”王主任扒着病房门:“我还特地带了两斤新疆大枣来探病呢!瞧瞧!我白带了嘛?” 步重华一把拎走他手上那袋枣,叮嘱:“下次记得连着花生桂圆瓜子一道带。”然后毫不留情呼上了门。 王主任:“…………” 王主任面对硬邦邦冷冰冰的门板,新仇旧恨直上心头:“你个姓步的,连卤蛋都不舍得分给技术队半箱,还好意思张嘴问我要瓜子!”∫思∫兔∫在∫线∫阅∫读∫ 步重华一转身,只见吴雩已经用手肘撑着床板,勉强坐起了身,满是血丝的眼睛望着步重华,就像要确认他真实存在于自己眼前,而不是做梦似的: “……你……” 步重华一把牢牢扶住他:“别动。” 他把吴雩靠在蓬松雪白的枕头上,把床头上医生吩咐吃的药拆除出两片,倒了杯温水,递到吴雩干裂的嘴唇边,刚要喂进去,却突然被吴雩伸手抓住了。 “吃了。”步重华低声吩咐,“是止疼片。” 但吴雩没有动,目光涣散而神智昏沉,就这么一手抓着步重华的手,怔怔地望着他,许久才慢慢地问:“……你要抓我吗?” “什么?” 吴雩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要抓我吗?” 天色已经很晚了,台灯橙黄的光映在他半边侧脸上,额角贴着的医药纱布边缘隐约露出血迹,反衬出头发异常的黑,而肤色又冷得发白,眼角眉梢有种疲惫、茫然而不确定的神情。 这是那天深夜车厢里那个绝望的亲吻之后,步重华第一次这么仔细地、近距离地观察吴雩的脸,心里突然掠去一个荒谬的猜测——是他吗? 这个念头就像尖锐的碎冰投进心里,紧接着整个中枢神经都微微发起热来。 步重华看着咫尺之际的眉眼五官,试图找出与二十年前重合的细节,但确实已经太久了。不论再怎么竭力搜寻脑海,凌乱破碎的回忆中都只有月光下清瘦矫健的背影,以及少年最后一次回头时,抹在他脸颊上的滚烫的血。 是你又回来找我了吗? 可是,千里迢迢人海茫茫,阴差阳错的世事怎么可能如此凑巧? “……你不好好吃药的话我就把你抓走。”步重华俯身靠近了些,鼻息几乎贴在吴雩脸颊光滑的面板上,冷冷道:“抓起来关在家里,看你还能不能从八楼跳下去。” 吴雩小声道:“我不跳了。” 顿了顿他又说:“我太想弄死他了,对不起。” 步重华看着他红丝密布的眼睛:“为什么你不敢让嫌疑人落到警方手里?” 这次吴雩没有吭声。 “谁派他来杀你的?” “……” 吴雩一直沉默着,步重华伸手扳回他冰凉的下巴,“吴雩,你应该知道嫌疑人已经把我的照片发给他雇主了。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你嫌我知道得太多,而凶手不会顾及我知道得太少。万一哪天出了事,大不了我做个糊涂鬼陪你一起上路,咱俩到了地下你再慢慢给我解释,好不好?” 吴雩半晌没有动静,许久后终于屈起双腿,把胳膊肘顶在膝盖上,双手用力抹了把脸,满是伤痕的十指都插进了头发里。 他闭着眼睛,下巴颏上还残存着护士没擦掉的干涸的血迹,隐约顺着脖颈线条收拢到深陷的颈窝里。因为天生骨架轻,他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