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武臣伫列中走出来,雨施剑配在腰上,另一边配了枚白玉。他今天面色沉肃,竟把容颜中的清逸生生压下去不少,更衬这一身将军袍服了。 他无言地走到中间,稳稳跪下。 阮羲立即就想叫他起来,话到嘴边,自己也知道不合适,只能忍了又忍,说起准备好的话。 “孤受洛国所托,答应派兵助其剿灭匪贼奸臣,思虑多时,想到卞将军谋略极佳,将士拥戴,应可担此重任。故,今封卞有离为上将军,掌十万兵符。上将军带兵往洛国时,从边境再接兵力十万,一齐带走。” 卞有离低头拜道:“谢王上,臣必不辱使命。” “嗯……”阮羲似乎想到什么,犹豫了一瞬,却还是下定决心似的,将这一点犹豫也摒弃掉。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,快步走到卞有离扶起他,拍了拍卞有离的肩膀,道:“还有一事,上将军身为荆国所有将领之首,不可折损气节,以后见孤的时候,不必行礼。” 此话一出,朝堂顿时一片哗然。 上将军一职,荆国历史上不是没有,可也从未听说过有哪朝哪代的上将军见君王都不行礼的。这发展下去,岂不是同君主平起平坐?何况上将军手中有兵力十万,一直都是被君王忌惮的角色,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主动往外送权力的。 卞有离也一脸意外,讶异非常地看着阮羲。他其实不大在意这种事情,在外人面前给阮羲行个礼,在他看来不是什么大事。反正私底下相处才是真的,他们并未计较过什么尊卑地位。 这事既然反常,自然当即就有人出来反对。这位跳出来的大臣苦口婆心,把谏言说了一长串,从伦理扯到祖宗又扯到江山社稷,什么都夸大来说,显得问题相当严重,仿佛马上就要动摇到荆国民生似的。 阮羲听了不禁皱眉,就要开口。 卞有离见他面色不悦,怕他训斥说话之人,更惹事端,情急之下便一把抓住他的手,小声劝道:“算了,这没什么的,我心里知道就好。” 卞有离这句是实打实的真心话,他虽然不在意偶尔行个礼,可是阮羲如此郑重地把这件事拿出来说,特意找借口免去他的行礼,他不可能不为之有所感念。 被人真心相待的感觉,一下就可分辨出来。 既如此,他也不愿看见阮羲为难。 “不行,”阮羲没推开他的手,却明确表示这件事没得商量,他看向说话的大臣,冷冷道,“孤说了,上将军见孤无须行礼,见任何人都无须行礼,这是旨意,不得违抗。”第六十八章 阮羲坚持卞有离不用对任何人行礼, 在这件事上铁了心的不肯退让,所以那位大臣最后也还是没能抵抗过王旨权威,垂头丧气地回到伫列之中, 对这个结果表示了妥协。 见王上态度强硬, 其他的臣子便也再没有出头的意思, 反正这也不是件非争不可的大事,不过王上一时起意而已。 场中逐渐安静下来时, 林相国在旁笑吟吟道:“上将军乃国之重臣, 年轻有为, 前途无量啊!” 若别人说出这句话也罢了, 好歹还能当做一声赞誉。但自从听阮羲讲过林忠实的生平, 卞有离就对此人十分反感。印象基本定格在背弃兄弟,利用妻女和贪图权势上。因此一听到林相国说话, 他下意识就警觉起来, 生疏又客气地道:“相国谬赞。” 然而林相国脸上神态一直保持着和善亲切, 好像真心这么认为似的。他听到卞有离的回应,笑着摆了摆手, 似乎是告诉卞有离不必谦虚。 卞有离反正是不信的, 敷衍地笑了笑,不再接话。 林相国既然都开口称赞了,其他人都跟着赶上来凑热闹。理贝院掌司齐元站在卞有离不远处, 也笑着说道:“这可不是谬赞,上将军确实智勇无双。” 卞有离对齐元不熟悉,但没觉出这句话里有什么恶意, 姑且当他是诚心之语,于是也客气地谦虚了几句。 虽然卞有离不认识此人,但阮羲对齐元的态度可是记得相当清楚。那时他因为心中摇摆不定,给卞有离的封赏就晚了一些时候,其实没有别的,只是不知道给什么。但他还什么都没做呢,齐元就含蓄地劝他千万不要亏待功臣。 昭昭之心,日月同鉴。 此事阮羲记忆犹新,因此他知道,齐元才说的这句话,可以确保有十分的真心实意。 “齐掌司,”阮羲回忆起齐元那时候说的话,突然想到什么,便对他笑道,“孤有件事,还需嘱托你几句。” 齐元连忙拱手道:“王上有何吩咐?” 阮羲示意他不必多礼,看着他道:“孤同上将军不在国内这些日子,军中一应需求,你要多多费心。” 齐元正要答话,抬头却正好对上阮羲含笑的目光。虽然阮羲看起来只是很平常地笑着,不知为何,齐元却觉得这目光中另有别的东西。 他不由得怔了一怔,低头掩饰过自己因疑惑而慢了一拍的状态,若无其事道:“王上放心。” 阮羲笑意略深,轻轻点了点头,看向众臣:“等杨掌司点兵之后,孤便亲往洛国,朝中有劳左相右相监国,若有何事不好处置,暂且搁置,待孤回来。” 这都是意料之中的安排,因此诸臣都很习以为常地齐声应道:“是,谨遵王令。” 结束早朝,卞有离跟着阮羲从后面出去,直接进到长泰殿。他们在殿中才说了没几句话,外面便有人通报,齐元求见。 卞有离不禁奇怪道:“他来干什么,有问题早朝不能说吗?” 阮羲笑道:“也许才想起什么,那会儿没来得及说吧。你不是最烦这身衣裳吗,赶紧去换下来,等我打发走他,就和你去军中看一看。” 卞有离本也不耐烦听人上报些杂七杂八的,每次听到朝臣来说什么,总是扯东扯西不能明言,便觉得这些大臣说话做事拖泥带水,很不利落。 而且身上的朝服确实繁琐不便,因此一听阮羲说完,他马上答应道:“我换了衣服来找你。” 阮羲目送他从内里小门离开,让元禾也跟着过去,才回过头收了笑意,对前来通报的人淡淡道:“请齐掌司进来。” 齐元会在这时候来,阮羲有所预料,也十分满意。起码说明这人聪明,能看懂自己的暗示。 在朝中时,林相国那句不清不楚的话,让阮羲心中升起些许不安。他没想明白林相国到底有什么深层的意思,但也绝不会单纯地以为这是句普通赞美。 以林忠实的秉性,怎么会平白夸一个人。 正好齐元搭腔,同样的夸奖,却是截然不同的立场。倒让阮羲一下想起来,这位掌司对卞有离很推崇,应当是可以放心呼叫的。 加上齐元掌管钱粮,军饷自然也要由他经手。 只要他是个聪明人,这件事就会少很多麻烦。 眼下来看,竟出奇顺利。 齐元进门后,循规蹈矩地行完礼,谢过阮羲赐座,坐在椅子上,欲言又止。 “齐掌司,有话但说无妨。”阮羲看出他的犹疑,先他一步道。 齐元又犹豫了一会儿,才试探地开口:“王上,军饷之事,莫非有何不妥?” 自打阮羲跟他说了那句“嘱托”,齐元便再没把心思放到到早朝议事里去,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,一边在心里暗暗揣摩王上的意思。 军中一应需求,很明显,就是军饷粮草。可这本是他分内之事,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,王上为何要赶在这时候特意提出来,而且似乎意有所指呢? 他想了半天,心里产生许多猜测,却都不能定下来。直到散早朝后,百官都逐渐离开,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,终于决定来长泰殿确认一下。 因为着急,也是性子使然,齐元问得不算委婉。阮羲倒非常配合,什么都没瞒着,很痛快地点头承认:“不妥,军饷粮草筹集和运送上,必定会有阻碍。” “可臣并非第一次经办军饷,”齐元皱眉道,“即便发生什么麻烦,先前也都有过经验,应当不至于出大的纰漏。”°思°兔°文°档°共°享°与°线°上°阅°读° “那你同孤说说,都有什么经验?” “比如商贾不肯出资,权贵借机捞钱,道路受灾损坏,天气不好……诸如此类,都是能解决的。”齐元想了想,列举道。 阮羲似乎很感兴趣:“你都遇到过吗?” “每回都会遇上一两种,这应该是难以避免的。” “解决起来费事吗?” 齐元点头:“自然是有些费事,单一件事,就得协调许多时日。” 阮羲微微一笑:“如果都遇上呢?” 齐元惊奇道:“何至于都遇上呢?” 商贾不出资可能是有所倚仗,但朝廷的许可和支援是极好的通行证,他们心里都明白。这个诱惑不是随便一点利益能比的,这些人总不会时时都能抵挡。 权贵趁机获益,那也得他们有机会,能接触到相关权力。齐元有自信,凭借自己的手段,绝不至于让他们在这里头作乱。 至于道路不通,天气不好……这些都是天灾,哪能这么倒霉就都碰上呢? 阮羲却笑着摇头道:“恐怕不止这些。” 这些就够难得了,还不止? 齐元当即就想反驳,反正他心直口快惯了,从来也不介意是不是会惹事。可看着王上笃定而悠然的眼神,他竟然情不自禁地顿住了。 而后真的开始怀疑起来:会发生这些事吗?为什么呢? “孤知道你一时还不信,”阮羲看着他,笑中透着恳切和认真,“你只记下,孤不在朝中这段日子,军饷粮草是重中之重,不可疏忽。但凡发现一丝苗头不对,你就去太傅府,千万不要引起注意。悄悄告诉太傅就好,记住,只告诉太傅一人。” 齐元听出王上在最后“只告诉太傅一人”上加了重音,随即领悟到这话中隐意。他在朝中多年,虽从不参与派系,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,因而马上保证道:“王上放心,臣不会让其他人知晓。” 阮羲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,点点头,总算有些放松。他稍微沉默了一下,片刻后,神色忽然带上一点飘忽:“齐掌司,你是荆国忠臣,这些年来,是否过得辛苦?” “啊?”齐元茫然道,“王上为何这么问?” “没什么,”阮羲脸上的飘忽顷刻不翼而飞,依然是原先的笑容,温和而沉静,“孤一时感想罢了,你先回去做些准备。事关重大,孤尽数托付与你,定要上心。” “是,”齐元也知此事不可小觑,郑重地起身拜道,“臣这便回去安排。” 齐元才走,卞有离突然从后面闪身出来,快步走到阮羲身边,敲了一下桌子,神情不大好看:“怎么回事?” 阮羲一惊,回头看他:“你这么就快来了?” 令华殿离长泰殿虽近,但齐元不过逗留片刻,按理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