足无措的尴尬激动,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:“你、你是传闻里的方拾遗?” 此话一出,方拾遗就知道要糟。悄悄往旁边一觑,果然,萧明河冷笑连连,不再出言。 方拾遗暗暗叹气,从容地朝他一点头:“不是传闻里的,在下就是方拾遗。” 得益于“温修越的大弟子”“传闻里的方拾遗”这么几个被修仙小报吹响的名号,一切都好说了。 大胡子翻脸比翻书快,热情地洗干净手,给二人倒了热茶,舔舔干燥的唇面:“久闻不如一见……我虽只接触过修行皮毛,但也听闻过方少侠的大名。” 方拾遗见萧明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,赶紧打住:“壮士,先说正事。” 大胡子点点头,啪叽一下坐回椅上——哐的一声,所幸椅子坚强,强撑着没散架。 “我……”大胡子搓搓手,偷瞄着修仙小报上的热门人物,腆着张熊脸,“我能先要个签名吗?” “……”方拾遗摸了摸腰间的剑,诚恳地道,“你可以选择自己说出来,或者我打你一顿再说出来。” 萧明河又冷笑了声。 大胡子只能老老实实坐好,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方拾遗:“方少侠可能不知,像绿水镇这样的,位置偏僻,偏又不在门派世家护佑范围内的小地方,都会一起出钱,请一位‘天师’来坐镇。” 方拾遗理解地点点头。 聊胜于无嘛。 大胡子就是绿水镇曾经请来的天师。 萧明河挑了挑细眉,满眼嘲讽。 大胡子脸皮跟方拾遗一样厚,假装没看到,继续道:“那个木天师……那个所谓的木天师!”看得出他对这个名字的痛恨,咬着牙狠狠捶了下桌子,寒声道,“从他来到绿水镇后,就没发生过什么好事!” 木天师是半年前来到绿水镇的。 从木天师到来起,绿水镇频发怪事。大胡子就三脚猫功夫,着实有心无力,威望日渐下降。而每每到事情不可收拾前,木天师就从天而降,仙风道骨地一掐指,解决完问题,又飘然而去。 大胡子想挽救自己的形象地位,可惜无从下手,眼睁睁看着镇民们越来越信任那个来历不明的鞋拔子脸。 直到镇外掩埋夭折的孩子的坟地出了问题。 木天师给方拾遗的说道七分假,三分真。绿水镇的确穷山恶水,孩童经常夭折,镇外的坟地占地颇广,死气沉沉,平日里镇民们都不会过去。 半年前的一天夜里,忽然来了几个摸金校尉,很没眼力地摸到镇外,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古老小镇,一铲子下去,挖出了事情。 七八个活生生的人被吸干血肉,只剩皮骨。小孩儿的尸骨曝在日光下,竟是鲜血淋漓的。 此后怪事频出,镇内外晚上常有凄厉的啼哭声。不多久,镇内就死了人,人人自危,内心惶惶。 大胡子实在摸不出头绪,镇民们觉得自己掏钱请了个吃白饭的,加之木天师威望渐高,干脆一脚把他踹了下来,哭着去请了木天师。 大胡子从镇内最好的居所,被赶到这漏风的破房子里,委屈极了,觉得木天师有点古怪,偷偷尾随木天师出了镇,想看他如何解决这事。 这一去不得了,他躲在树后,看到木天师跪在坟地里的一口血红的小棺材前,神色恭敬地聆听着什么。 大胡子掐指一算,这不就是恐怖话本子里的场景吗,唯恐自己再往前几步,听到什么不该听的被杀,毫不犹豫地转身拔腿就跑。 方拾遗听到这儿,不禁鼓掌:“有勇有谋。” 大胡子露出个羞涩的表情。 萧明河面无表情:“……” 见到那一幕,大胡子隐隐猜出镇内频发的怪事都与木天师有关,寻了镇长想说明此事,可惜非但没能取信,反而被一堆人吐着唾沫追打出来。 木天师果真顺利解决了怪事,回来听镇民告状,非常大度地挥挥手:“呵呵,张兄必是对我有怨,都是我的错,大家不必为我生气。” 大胡子气得一口血差点呕出来。 萧明河冷冷道:“这些愚民就是如此,不会分辨真假。” “原来贵姓张。”方拾遗的关注点在另一个方面,“张壮士,既然如此,你为何不离开绿水镇?” 大胡子咽了口唾沫,一瞬间面色惨白,眼底弥漫着恐惧,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:“我不是不想离开……是没法离开。” 他忍不住凑近了方拾遗一点,微微发抖,“这半年里,无论白天黑夜,只要我想走,还没迈出镇子,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……好像只要我再往外走一步,立刻就会没命。有次我半夜收拾好东西想跑,刚出门没几步,那种感觉又上来了。我大着胆子回头一看,发现……几百个戴着白面具的人,不知道什么时候静悄悄的站在了我后头,全都盯着我,像在看死人,我他娘的渗得,差点吓昏过去!” 萧明河的脸色顿时就不好了,悄然无声地往方拾遗身边挪了挪。方拾遗若有所思,转头盯着个窗外:“难怪我一直觉得有人盯着我们……呀!” 前一句已经把人吓得够呛,后一声出来,大胡子一个激灵,差点跳进他怀里。 萧明河几乎崩溃,整个人都炸了:“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呀!” 方拾遗指了指这寒舍破洞的视窗,一本正经:“方才窗外有东西盯着我们。” 大胡子瑟瑟发抖:“……” 萧明河身体僵硬:“……” 两人一时成了木雕,都不敢回头。 见他们俩这模样,方拾遗莞尔:“别紧张,骗你们的。” 才怪。 萧明河狠狠剜了他一眼,吸了口气,从百宝囊内摸出一打符箓,食指中指并捻,低低念了句咒,随手一抛。符箓贴到墙上,四面墙壁上泛起淡淡金光。 大胡子虽只懂皮毛,但也明白这是萧明河临时下了个符阵,邪祟暂时无法靠近此屋了。 他松了口气,擦擦冷汗:“方少侠,咱就不开玩笑了吧。” 方拾遗但笑不语。 “……发现离不开镇子,我也只能战战兢兢地待着了。”大胡子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,重新镇定下来,“好在那东西对我的命不太感兴趣。” 绿水镇虽小,但还是会有人来的。 修仙之人,大多会云游四方,降妖除魔。半年内,绿水镇来过两个散修,大胡子以为抓到了救星,迫不及待地告知此事。散修大手一挥,提剑就上,本以为困局可解,岂料隔天尸体就在大街上被发现,死状凄惨,被四分五裂。 第二个散修到临时,大胡子又告知他此事,那散修去找了木天师,再未出现过。 大胡子说着,叹了口气:“所以我见到你们时,才催你们赶紧走,想着你们还没被那些疯了的镇民发现……” 方拾遗抓到关键词:“疯了?” “对,他们疯了。”大胡子揉揉额角,“那鞋拔子不知道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,把乡亲们耍得团团转。他说那具血红的骷髅是死去的孩子的怨灵合体,那些孩子不甘心自己折了,想要镇内的人陪自己一起死。要镇住怨灵,得将其关在棺材内,时时举行祭礼度化,但那治标不治本,最终还得……” “还得什么?” “还得,还得找人……替命。” 方拾遗的眉心突地跳了跳:“替命,指的是?” 大胡子苦笑:“方少侠那么聪明,不会听不出来。没错,就是当替死鬼。鞋拔子说镇里每个人都欠童鬼一条命,只要让外人替自己死了,就能保命。” 这镇子僻小,跟个村子差不多,从街头到街尾,没几个不是亲戚的。 谁也不想死,那就同气连枝,骗外来人进镇,代替自己死。 打的好算盘。 方拾遗隐约有了个猜测,脸色沉了下来:“若是找到替死鬼,是不是会举行个祭礼,一群人戴着面具,围着个血红的小棺材哭丧?” 大胡子点点头,舔了舔唇:“戴面具是怕童鬼认出自己,您和这位少侠今晚应该见着了,这次被抓去当替死鬼的,是个流浪到此的小孩儿……恐怕已经没命了。”*思*兔*文*档*共*享*与*线*上*阅*读* 方拾遗霍然起身:“人在哪儿?” “就在举行祭礼的庙中。”大胡子讪讪的,“那孩子大抵已经凉透了。” 方拾遗顾不上骂什么,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出。 萧明河三两步跟上来,脸色也不好看:“来晚了。” 方拾遗抿着唇,没吭声,朝着那庙的方向飞速掠去。 这镇子小,前脚跟碰后脚跟的,三两步就能到。 此时天色已深,祭礼被破坏,镇民们已经回去歇息,木天师不知所踪,棺材也没了影。庙前的火盆火光幽微,庙内点着香烛,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烛光摇曳着,似乎散发着微微的血色。门大大开着,像张血盆大口,静候着猎物自投罗网。 方拾遗握住剑柄,望着前方透露着不祥气息的小庙:“我进庙,你去逮木天师。万一有危险,我截住那邪祟,你去护住镇内其他人,通知师叔伯来相助。” 萧明河眉头紧蹙,脸色嫌恶:“一群贪生怕死的愚民,保护他们作甚!” 方拾遗平静地看他一眼:“我是大师兄,听我的。” 同窗十来年,萧明河对方拾遗“截胡”一事怨气不绝,方拾遗也识趣,从不拿师兄的身份压人。 这还是第一次说这种话。 萧明河微微一怔,方拾遗已经走进了庙里。 踏进小庙的瞬间,天旋地转。庙内自有干坤,比外头看起来大了不知多少。前头有供台香烛、线香纸钱,供着个牌位,上头只按着个血手印。 除了供台,这庙内只有……棺材。 几十个棺材,像是用鲜血上的色,散发着些微血腥气,静静地躺在四下。 方拾遗猜到里头都是什么人,无言上前,用剑尖一一挑开。 果真都是些死去已久的人。 男女老少皆有,脸色青黑,神情扭曲,眼珠直愣愣地盯着上方,或是翻了白。方拾遗走了两步,发现那些人的都无声无息侧了过来,静幽幽地盯着他,忍不住啧了声:“冤有头,债有主,不是我害了你们,可别这样看我了。” 他又不是缺心眼儿,当然瘆得慌。 缓缓翻到最后一口棺,方拾遗深吸口气,谨慎地挑开棺材钉,翻开棺盖。 烛光跳动,扑进狭长的血色中。 里头静静地躺着个半大的孩子。 比起前头那些死得统一凄惨的,这孩子就体面多了。 他双手乖巧地交握在腹上,神情安宁,脸颊病态苍白,嘴唇也没有血色,却掩饰不住五官的精巧,漂亮得像个山野精怪。乌黑凌乱的额发下,隐约有个血红的火焰纹印,似乎在随着烛光跳动。 方拾遗不免一顿。 这是……大胡子说的那个孩子? 这么漂亮的孩子,当真可惜了。